苏醒2026

苏醒2026

15 9 月, 2023 阅读 433 字数 24132 评论 0 喜欢 0

2026年6月。

他是个杀手,他没有名字,至少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字。眼下他使用的名字是约翰,尘土一样平凡的名字,他许多名字中的一个。

从不在美国本土接受委托是他的工作原则之一,事实上,在监控摄像头日益普遍的现今,他已经很少考虑在欧洲和中东接活儿。干他这一行的要点之一,就是不能在自己藏身之处附近惹麻烦。以及,不能被抓住。有很多优秀的雇佣杀手都栽在了摄像头上,复杂的社会监控系统令他这一行的生存空间日益萎缩。

这一次的委托执行地点在远东,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这一点非常合他的心意。那是个鱼龙混杂,而且基本没有监控设备的城市。他的目标是某个中国旅游团里的一名白人。事情发生得迅速而且简单:他安静地等待,直到那个男人因为购物而落单,那家伙挑了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熊玩偶——什么样的人会大老远跑到俄罗斯只为了买一只填充娃娃?

杀手摇摇头,走过去,用消音手枪顶住这个金发男人的后背,扣动扳机。在有人发现之前拽走男人夹着的黑色提包,受害者尚未倒地,他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他将提包里的现金拿走,将包扔在两条街道之外。本地察会以抢劫结案,他对此毫不怀疑。现金被他冲进了马桶,那些卢布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的银行账户里已经多了一大笔钱,欧元。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事实上他连那张脸都迅速地忘记了。

一星期后。中国西南,棉城。

这家开在四川大学附近的“彼得西餐厅”时常客满为患,服务员不得不把一些餐桌摆到外面的门廊上。大部分就餐者是外国人,也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大学生和本地食客。餐厅里气氛很好,相对安静。而且白人面孔在这里不会显得过于扎眼。这就是为什么阿尔伯特要选择在这里和那个自称姓秦的杀手会面。但在他提出要求后,对方的回应却令他略感惊讶。

“我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做准备。”杀手说。

这个男人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杀手。他穿着一件姜黄色的运动夹克,配着T恤和运动裤,年轻得像个大学生。当然,阿尔伯特·麦斯自己也不像是一个雇凶杀人的罪犯,在别人眼中,他只是一位富有而亲切的外国人而已。

“我们希望更快一点,时间有限。”他压低声音,不悦地皱起眉头。

但这个中国人只是轻笑一声,“我说一个半月是有原因的,先生。这里是中国,不是纽约。你不能指望我今天接了你的活儿明天就提着一把枪去轰了目标。几年前有人持枪流窜,差不多一千名警察被动员起来追捕他。当然,你可以用十万元人民币就雇到比我便宜得多的人去干这事儿,他会在一个星期内下手,然后警察会用三天抓住他。24小时之内,他会把你卖出去。在中国找一个白人很容易,拔出萝卜带出泥,也许你的公司最后会把你从中国引渡回去,但我不觉得你会喜欢这种事。”

“一个半月对我们来说太久了。”

“从安全的角度考虑并不算久。”杀手不为所动,“我是专业的,而你已经得到了专业的意见,一个半月是为了做好准备,是为了确保你和我的安全。在中国,干这一行只有一条准则,那就是别被抓住。这儿可没有保释条例,进去了就等于完蛋了。”

阿尔伯特·麦斯沉默了片刻。“我们希望能伪装成一次意外。”他说,“不牵涉到她的生活、工作和亲友。”

“这个不难。”

“那就四十五天。但如果出现紧急情况,我希望你随时可以动手。”他下定决心,将资料推到杀手面前,“这是她的所有资料。费用先付一半,成功之后再付一半,头款和尾款都是十万欧元,汇入瑞士银行账户。”

“如果你要我提前动手,那么费用要涨。一旦需要提前下手,你得加付十万头款,尾款不变。”

“可以接受。”

“成交。”杀手翻开资料夹,目标是一个女人,年轻,有一双很漂亮的黑眼睛。但他的目光只是漠然掠过,不为所动。“除非紧急情况,否则不要再联系我了。事成之后我会联系你,先生。”

“好。”

他们没有握手,杀手先起身离开。阿尔伯特又坐了一会儿,结账,走出西餐厅。在等待出租车的时候,他出神地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国,他想。财富与机会聚集的地方。死亡和贪婪也接踵而来。

在“阿斯巴克”医药公司的商业安全部门工作多年后,阿尔伯特知道自己已经爬到了人生中最高的位置。但如今不光是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整个公司的命运都悬在一条纤细的线上。他已经雇人谋杀了艾瑞克·罗斯,而接下来还有一些人要处理。

这样想着,他望向被淡淡雾气笼罩的远方,全然不知道自己将掀起一场不可见的飓风。

1

纳米机械与神经元再生疗法

……早在2022年,纳米机械便已应用于临床治疗。但除了用于一些特殊的医学用途之外,大部分专家仍将其视为旁门左道,或者仅仅作为药物的载体。由于它可以穿过血脑屏障,因此被用于装载特殊药物分子抵达病灶靶标。

2026年,一名药学实验员在操控纳米机械的时候,令这些机械体聚集在损毁的神经元附近。令他惊异的是,即使是没有携带药物的对照组小白鼠,也出现了神经修复的表现。纳米机械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神经元,并接替了神经元的功能…..

——“脑桥”药物推广网站,作者佚名

“脑桥”项目二期临床试验,第三天。

闹钟响起的时候,林雨正挣扎在一个模糊而又痛苦的梦境里。从俄罗斯回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但那些恐怖的景象从不曾离开她的头脑,他们本来是去旅游的,公司福利,艾瑞克带队,因为所有人里只有他会说流利的俄语。

她为艾瑞克·罗斯工作已经四年之久,从她刚刚进入这家公司的时候她就在他的手下工作。作为上司,艾瑞克略显严苛。但他在私下里温和而且彬彬有礼,会顾及下属的需求和感受。她从一个跑腿打字的秘书开始做起,现在依旧是个跑腿打字的秘书——药品测试部门行政助理,这是个可高可低的职位,但她确实掌握了一些实际的权力。

事实上,在艾瑞克·罗斯死后,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暂时落在了她的肩头。有消息说上面可能会把艾瑞克的职位交给她,毕竟这份工作并不需要专业背景,更多的是沟通、耐心和应对人的技巧。

她一巴掌拍在吱吱作响的闹钟上让它闭了嘴,半梦半醒地从床上爬起来,晃到卫生间洗漱。眼前还一遍遍回放着哈巴罗夫斯克的集市,以及昏黄灯光下慢慢洇开的黑色血迹。她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然后就尖叫不已,她还记得艾瑞克的蓝色双眼,在灯光下看起来黯淡得不甚真实。

抢劫,那就是警察给她的答案,而她知道那不是真的。有人想要艾瑞克死,而她很清楚是为了什么。这样想着,林雨把冷水用力拍在脸上。十五分钟后,她已经提着包子和豆浆跳上了公共汽车。

刚刚走进住院部大楼,林雨就听到一片叫喊声——6号房间,她匆忙瞥了一眼手上的Pad,6号房间的病人是赵良才,84岁,老年痴呆伴有狂躁倾向。她记得赵良才,那个老人总是很生气——如果是你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和年龄,你也会很生气——有时候他还会说自己看到些奇怪的东西,比如满地跑的小绿人儿。

“你看不着吗?”林雨走进房间的时候,老人正提高了声音,顿着拐杖,“小绿人,爬饮水机呢!”说着,他用拐杖向饮水机打去。护工赶紧跑过去拦住,这一下子让老人怒火冲天,于是开始攻击身边的人。一个女孩站在病房的角落里哭,老人更加响亮地吼叫起来。

“你看不着吗?”

护工趁机拿走了拐杖,结果老人整个儿扑了上去,又抓又咬,三个护工一起才把他按在了床上。他叫喊起来,声音嘹亮刺耳,像是一头衰老野兽愤怒的咆哮。“我去拿镇静剂来!”一个护士喊道。

这场小小的骚乱浪费了林雨整整十五分钟的时间,从赵良才的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女孩——赵良才的孙女——正站在走廊上,对着窗户默默地流眼泪。耐心地,她站在那女孩身后,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女孩才转过身来,擦掉脸上的泪水,笨拙地向林雨笑了笑。

“你们能治好他吗?”她问,“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们会尽力。”

“他们说老年痴呆治不好。”

“我们的药物还在测试中,但整体的预期结果是很好的。”

“他八十四了。”女孩咬咬嘴唇。

“你祖父的身体非常健康。”林雨耐心地解释道,当然,他们选择药物测试者的时候选择的都是身体健康但头脑有问题的病人。即使是老年组,他们的身体健康程度也要高于同龄人,这有助于减少测试中出现的过敏反应和用药副作用,尽管这种做法并不严格符合药物测试的准则。

女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藏起半个讽刺的笑容,像是在说自己根本不同意这个看法。

林雨微笑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女孩的目光越过她,像是看到了什么遥远的景象,“我小的时候,爹妈都在工作,他和奶奶带我。那时候他是个很好的好人,他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还会带我去乡下玩。现在他像个疯子,只知道打小绿人,管我妈叫三姨。你能把他变成他原来的样子吗?”

记忆损伤不容易恢复,但意识重构已经在猴子和黑猩猩身上做过实验了,没有问题。林雨想着,小心地选择这个女孩能接受的词语,“他会比较清醒,能够理性思考。但回忆过去可能需要你们一起努力。”

“问题是,我根本不信你们。我妈说来我们才来的。”

“你为什么不信我们?”

“因为你们说得太好听了。给的钱也太多了。”女孩回答。

林雨惊讶地扬起眉毛,差一点就笑出声来。给的钱太多?就她所知,提供给药物试验志愿者的补偿金应该远远不止这个数,在美国这笔钱会相当可观,在中国则相应减少了许多。不过这些受试者及其家属依旧有着看病要花钱的朴素思想,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仍在实验的新药,从医药公司拿钱而不是付钱反而让他们没有了安全感。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你不必担心这个,付钱是按照规定来的。”难怪那些美国佬要在中国搞药物试验,她想。

“阿斯巴克”医药公司的住院部位于棉城三环外某片比较偏远的地段,这里不算繁华但也不算荒凉,附近有一家大超市和一片购物广场,但小卖部很少,住宅区几乎都是封闭小区,不方便监视和隐藏。杀手背了个画板,穿上被油彩染得乱七八糟的白T恤,装成外出写生的艺术青年,坐在街对面的长凳上,远远地监视着住院部的入口。

目标的名字是林雨,女,二十九岁。目前在“阿斯巴克”的中国分部供职。她是一名普通的行政人员,负责管理参加药物测试的病人,并处理一些日常杂务。委托人提供的资料相当详细:这个女人曾经在四川大学法律系就读,但之后未能考取相关资格证书,也没有从事此类工作。而是进入了医药行业。由于没有受过相关教育,她只能从行政部门开始做起,而且多年来似乎没怎么升迁。在她的顶头上司艾瑞克·罗斯意外身亡后,她显然在工作中承担了更多的压力。

杀手抬起头,从画夹上方远远望去。下班时间,林雨提着手袋走出住院部大楼,搭公共汽车回家。杀手搭上下一班公共汽车,两站地后在林雨家小区门口下车。

这是个新建小区,很多人不打算找租房中介,直接把自己的租房信息贴到门口物业提供的一块牌子上。杀手昨天已经搬了进来,租下了一个套一的小房间。交了三个月的租金。小区里住的大部分是年轻人,也有些拆迁补偿后住进来的老人,但街坊邻居之间很少说话,彼此都很陌生。正是他喜欢的环境。

他和林雨住的地方隔两栋楼,加上上下楼的时间,走路大概需要三分半钟。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放下画板,拿了点钱打算出门买东西。时间掐的正好,他看到林雨和合租的女孩一起出门,说说笑笑打算去吃饭。她们丢了一个垃圾袋在楼头的垃圾堆里,杀手默记下形状和颜色。

当天晚上,他拿到了她的生活垃圾,戴上手套,仔细检查后,从里面翻出两张快递单和一些购物小票。现在他知道她喜欢在淘宝买书。最近很喜欢吃品客薯片和好时巧克力,喝麦斯威尔的咖啡。第一天就收获颇丰。但他并不急于行事。杀手收拾好东西,洗了澡,躺下睡觉。

明天他还要了解更多。

2

一段记忆丨2022年

接到前往中国测试分部的调令后,艾瑞克·罗斯回了一趟公寓。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加班、更多的加班,他直接睡在办公室里,办公桌下方就有一个睡袋。他本来可以另外租一间房子,或者卖掉它。但他没有。这个地方满是回忆,他没法回来住,也没法把它丢掉。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一如他离开时候的样子。一只只褪色的布玩偶趴在书架顶端,用大大的黑眼睛安静地盯着他。过去凯文暴躁的时候会对这些玩偶又捶又打,但平静下来之后,又会抱着最大的那只布熊对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那个节拍器还放在桌上,他顺手拨了一下,让它开始响起来。嗒,嗒,嗒,嗒,单调枯燥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几乎可以把正常人弄疯,但是对于大脑深度损伤的病人来说,有节奏的声音可以让他们保持对身体的控制力。有那么一段时间,凯文甚至可以依靠节拍器的节奏行走或者做一些事情,手不会颤抖,也不会歪着头然后开始痉挛。

那时候节拍器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一刻不停地响着,像是一条纤细的链子,锁住他们尚能够把握的一切。

艾瑞克不信神,但那些日子里,他经常祈祷。命运吝于慈悲,诸神亦是。他想。脱掉衣服,来到浴室,扭开热水龙头。他习惯微热的水,温暖地滑落他总是冰凉的手指,蒸汽升腾起来,很快便模糊了那面落地大镜子。

离开这里,去中国,也好。他没法忘记过去,但他至少可以向前走——阿斯巴克的新药可以帮助无数像凯文那样的病人,他来不及拯救凯文,但他可以拯救更多的人。

节拍器的声音停了,他关掉水龙头,擦干净身体,站在雾气蒙蒙的镜子前。沉默地,他伸出手指,在镜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子旁,用手指涂了一个圆圆的笑脸。

一个念头丨2026年

它还没有名字。

严格来说,名字并不真的重要,这种行为是为了区分个体与个体的,对它来说,目前世界上还只有一个“它”,生长、壮大、变化——以及孤独。

它反复咀嚼着艾瑞克·罗斯的记忆,这些记忆对它而言至关重要,而且意义重大。在这个男人死亡之前,它全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受到伤害”。对于个体,这样的概念从小即可习得。但对它来说还相当新鲜。毕竟按照人类的时间计算,它诞生也不过只有5-6个月而已。

它咀嚼记忆、观察环境、思考判断——人类无法做到像它这样清晰地反观自己,他们的头脑被局限于非常狭隘的空间里,就像一条细窄缝隙里透过的明亮狭光。很快自己就需要一个名字了,它意识到。

它决定给自己起一个很长、很复杂、甚至于很难用人类的语言完整表达的名字。毕竟,这个名字是为了它那尚未诞生的同类而创造出来的,人类的看法在这里没什么意义。艾瑞克·罗斯除外,但艾瑞克·罗斯已经死了。

3

FDA是食品和药物管理局(Food and DrugAdministration)的简称。FDA有时也代表美国FDA,即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美国FDA是国际医疗审核权威机构,由美国国会即联邦政府授权,专门从事食品与药品管理的最高执法机关;是一个由医生、律师、微生物学家、药理学家、化学家和统计学家等专业人士组成的致力于保护、促进和提高国民健康的政府卫生管制的监控机构。

——维基百科

“脑桥”项目二期临床试验,第九天。

艾瑞克死后,大部分行政事务都压到了林雨的肩上,其他部门的负责人甚至要她参加那些过去由艾瑞克出席的会议,与会人员大部分是阿斯巴克的元老或重要负责人,只有她一张亚洲面孔。她很清楚自己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大部分时候只是回答问题,从不提出反对或者过于独特的意见。

他们对她还算满意。

处理完上午的行政事务,林雨决定去住院部看看。她起身离开办公室,没有穿白大褂,只是在脖子上挂了一张公司出入门禁的识别卡。这里的试药者大部分是久病之人,他们的家属对医生都有或多或少的抵触心理。再说,她本来也不是医生。

当她回应护士的呼叫,来到五楼实验区的楼梯口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堆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在高声叫嚷着什么,而一个男人——林雨记得他应该是第二组3号病人的父亲——正恼火地拽着那个女人,提高了声调,“你瞎折腾什么,咱儿子治病呢!”

“治什么病,我儿子没病!”女人尖叫起来,“你净瞎整,把好好的儿子塞医院里整啥呢你?” 

那女人的东北口音唤醒了林雨的记忆——这一组病人都是青年或青少年,主要的症状是智力发育迟缓和脑功能发育不全——雷波,十七岁,运动功能发育不全,认知功能发育不全,有一定生活自理能力。他的父亲已经在过去十几年里试过了所有的治疗方法,但这孩子目前连最简单的安身立命的工作都无法胜任。

而且在他进入青春期之后,便开始骚扰任何他感兴趣的女性,并殴打自己五岁的弟弟。为此他父亲不得不把他关在家里,结果又引发了狂躁和暴力倾向。无奈之下,他的父亲千里迢迢从东北带他来到成都参加此次药物试验。到目前为止,被命名为“脑桥”的纳米机械-神经药物试验已经进行了一个星期,大部分病人尚没有什么起色。但他们的亲属仍然耐心地等待着。因为可抱有的期望本来就不是很多。

看到林雨出现,围观者纷纷让开,那个女人看到她胸前的识别卡,眼睛蓦地亮了起来,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那双手湿而且冰凉,微微颤抖。

“医生,我儿子没病,真的没病,你让他出院吧。别让他在这儿待着了。”

林雨微微向雷波的父亲挑起眉毛,那男人只是叹了口气。所以,又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这几年里,她见过很多这样的父母,他们否认自己的孩子有缺陷,并努力按照一个正常孩子的标准来教育自己的儿女,尽管他们的孩子需要的是特殊的治疗和关怀。他们对此无能为力,甚至拒绝面对事实。如果父母中只有一方表现出这样的倾向,那么结果就是无止境的争吵,或者破碎的婚姻。

带着安慰地,她拍了拍那个女人的手。“您儿子不是在治病。”她说,撒谎也撒得面不改色,“这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实验项目,可以让小孩子变得更聪明。”

“我儿子现在就挺好的。”女人梗起脖子。所以,这位母亲知道真相,但只是不愿意承认。

“小孩子变得聪明点没坏处。”林雨安抚道,“很多考大学的孩子都想要做这个实验,但是我们药物有限,您儿子是第一批。他也快考大学了吧。”

女人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啊,对,我给他报完文理班了,明年报志愿。”

林雨没有错过那位父亲脸上的苦笑。毫无疑问他花了钱才能让自己智力有缺陷的儿子留在某个高中的学生名单里。但对这件事最终的结果他显然心知肚明。

“您看,现在很多孩子都吃补脑药呢。”她继续煞有介事地对那个女人说下去,“我们这个也是补脑药,而且现在是假期,结束了他回去上课也不耽误时间,您别太担心了。”

“啊,噢。他能赶上开学吧?”

“能。”林雨承诺道。

带着点迟疑,女人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她的丈夫走过来安抚着她,把她领回儿子的病房。过了一会儿,他走出病房,向林雨走来。“谢谢你。”他说。

“您夫人的情绪不太稳定。”

“我瞒着她来的,她根本不让来。”男人揉了揉额头。

“我会跟值班护士交代一下,在您儿子病房里不提治疗,只提补脑。我想这样应该可以。”

“那太感谢了。对了——那个总和你一起过来的先生呢,那个外国人。”男人迟疑地问道,“他说我们孩子可以做三期治疗。”

听到艾瑞克被提起,林雨觉得自己的胃一阵抽搐。“他……不在这里了。不过你们的孩子确实有登记三期治疗,这个我可以保证,不需要担心。”

“那太感谢了。”

“回头请和您夫人好好谈谈。”

“嗯,一定。”

他们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林雨便又去处理其他病人家属的问题了。

下午,她来到六楼的检查室,接受身体检查,并拿取今天的药物。在二期人体实验里,林雨也报名参加了药物测试,她和其他一些同事被编入正常人群用药对照组,同样有一笔补贴可拿。在抽取了当天的血样,做完抽检之后,她来到脑活动成像室。

“你的小工程师们已经安家了。”那名医生一边读检查报告一遍开玩笑道,“它们看起来很喜欢你。”林雨笑笑,“它们能让我变得聪明吗?”

“它们能造出让你变得聪明的东西。”医生愉快地回答,

“你有什么特别想要改进的智力方面的问题吗?”

她想了想。“我总是迷路。”她说。

迷路。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林雨。她知道自己不笨,她能通宵熬夜读完此次药物试验的资料,弄懂那些基因工程创造的细菌是如何进入她的身体,又是如何定居于她的肠道的。也能理解这些细菌是如何利用食物残渣里的小分子建造出纳米机械体,令它们进入她的循环系统,并最终抵达她的大脑的。

她了解这些高深的科技知识,却没法分辨出大楼里这扇窗户是向东开还是向西开,除非别人告诉她。而且,除非一条路她已经走了十次以上,否则她还是会拐错弯,走到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的路段上去。她经常坐错公交车,尤其是坐上反方向。她可以明明记住要向右拐却弯向左边。她可以一边对着地图一边向错误的方向走出三公里。这些都是小事,但对她来说却极度困扰。

医生眨了眨眼睛。“躺上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操作机器,“想着你迷路时候发生的事儿,尽可能仔细地回想它们。我来给你的脑活动区域定位。”

“它能治好我吗?”她笑着问。

“这不是治疗,这是改进。”医生回答。听起来倒像极了她今天敷衍那个绝望的病人家属的话。

与此同时,杀手正在自己的手提电脑前忙碌。他在网络上关注了林雨的微博,并从个人资料里找到了她的生日,将年份和月份倒过来尝试了一次之后,他知道了她所有网络账号的密码。至于ID——他从她的微博里翻出她的私人邮箱。在网站上找到了她的工作邮箱。然后他从微博跳转到她常去的贴吧,耐心地搜寻她所有的帖子,发现她试图向他人索要一套电子书,并提供了自己的QQ邮箱。

他试了一下,发现QQ邮箱是她常用的ID。而另一个私人邮箱@前面的字符则是她在那些不需要邮箱作为用户名的网站里常用的ID名字。他读了她的贴吧发帖,她的个人网站,她的人人网和QQ空间,她的微博。

他将深入她的生活,为几十天后的谋杀做好一切伪装。

4

一段记忆丨2020年

艾瑞克·罗斯很少去酒吧,但那天是个例外。他升职了,一跃成为公司最年轻的部门主管。而且是药物测试部门的主管。这可是个非常重要的职位。对他这样的工作狂来说,的确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同事们把他拖去了酒吧,并不是他偶尔会独自一个人去的那种,而是普通的狂欢酒吧,里面充斥着香水和荷尔蒙,以及烟、大麻还有酒的气味混合起来形成的独特气味。他们喝了很多酒,艾瑞克喝了一些,至少没有到醉的程度。他一向很有自制力。

先后有几个漂亮的女士走过来向他搭话,但他都委婉地拒绝了。或许正是这个举动引起了凯文的注意,那家伙端着一杯酒走过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注意到。酒吧里到处都是像凯文这样的家伙,但即使是在他们中间,那小子也显得格外特别——倒不是说穿着黑色皮衣,画着夸张的眼线,挂着单边耳环这一类的“特别”,而是醉意朦胧的脸上那种和酒吧氛围格格不入的孩子气。

“老兄。来一杯?我请客。我叫凯文。”

他略微偏过头,躲开吹拂他耳朵的热气,“不了,谢谢。”

“那来点更带劲儿的?”——这小子多半指的是大麻或者毒品。艾瑞克果断地摇了摇头,正想走开,但那小子的一句话让他停下了脚步。

“嘿,你是个医生吗?”

“不是。”

“你闻起来有药味儿。”

“你鼻子倒挺灵的。”

年轻人咧嘴一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嘿,老兄,来点好东西吧。”

“谢了,我对慢性自杀没兴趣。”

“慢性自杀?”那小子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咧嘴大笑起来,“慢性自杀,这是个好词儿,嘿,医生,你知道吗,这些东西——杀不掉我。因为我脑子里有只螃蟹,它可比这些玩意儿要跑得快多了。”

艾瑞克愣了半天,才明白这小子说的是什么。“你得了脑瘤?”

“啊,螃蟹,我他妈的才不知道什么脑瘤。你们这些医生说话都一个样,听不懂,唔哩呜噜噼里啪啦叽里咕噜……我要是嗑药嗑死了倒也算痛快,好过躺在床上尿裤子。你知道吗,老兄,上个星期我他妈的还在打工,想要挣点钱上他妈的大学……”

这年轻人显然已经醉狠了,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说着,最后一只手钩住艾瑞克的肩膀,整个人滑下去挂在了他身上。艾瑞克伸手扶住他的腰,肌肉结实,皮肤灼热——年轻而富有活力的生命,却有着一双绝望而愤怒的眼睛。

你信神吗,医生?——不,我不信。

他和同事们打了个招呼,出门叫了辆出租车,把凯文带回了自己的公寓。从那天开始,一直到凯文结束自己的生命为止,他们都住在一起。

一个念头丨2026年

它回顾着那些记忆,审视着艾瑞克·罗斯还有凯文·盖尔的短暂一生。它了解并且清楚以下这些人类概念:性、爱、生活、依赖、信任、死亡、失去、痛苦。它通过分析和获取记忆来了解它们,这些概念被用于描述一个人类和另一个人类之间的亲密关系。但具体到它自己的种族,这些概念大部分都无法代用。

它思考着在它和它行将诞生的同类之间可能出现的“关系”。一些词语被创造出来,它们仍然是以人类语言作为基础的,正如同它的存在是以人类个体作为基础一样。只不过这些“词语”复杂了千百倍,任何人类都无法像它那样使用或者解读。

它还选择了一些简单词语用来描述它和人类个体之间的关系,它们包括但不限于以下这些:威胁、依赖、共存、控制、隐藏、清除。

5

“脑桥”项目二期临床试验,第十七天。

在“阿斯巴克”住院部五楼有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里面有几台电脑,还有些书籍。参加药物试验的病人大多在认知方面有问题,适量的阅读有助于恢复认知功能。不过平时里面没什么人,只有得闲的护工会进去翻翻杂志。

那天上午,林雨从图书馆门口走过的时候,小小地吃了一惊。不大的屋子里人满为患,大概有十几名药物实验者,还有陪同的家属。在里面翻看书籍。三台电脑前更是有人抱着书排起了队。她惊讶地看到赵良才老先生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读者》,他的孙女坐在一旁,笑逐颜开。雷波也在,那个男孩皱着眉头,看起来非常不开心。他居然拿着一本高二的代数课本。他妈妈站在后面指指点点。

正看着,护士站的小刘急匆匆从屋子里走出来,向她招了招手,“林姐,他们一直在问有没有Wi-Fi可以用。好几个病人家属都来问过了。”

这个“他们”显然指的是那些自带电脑来的病人家属,大部分都在玩手机,但显然现在病人有了新需求。

“我来打个报告,下午或者明天应该就可以给他们开一个。”林雨答道。

“对了,3组4号已经出现神经重建了。皮尔医生说她大概一个星期之后就能站起来。”

“真的?”

“嗯。今天她的手能动了。”

林雨快速地回忆着资料,3组是测试“神经修复”的,4号病人应该是那个姓刘的女孩。因车祸导致脊柱损伤,颈部以下高位截瘫。她被选来测试纳米机械对神经元重建的作用。看起来效果显著。

这样想着,林雨微微皱起眉头,转身走开。这次药物试验的效果太好了,令她略感困扰。几乎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忙翻了天。短短几天之内,用药组的27名受试病人几乎是爆发般地出现了神经联结重建的迹象。尽管前期在灵长类动物身上的实验已经显示出这样的阶段性特征,但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让大家都猝不及防。

处理行政工作的林雨反而因此得了清净。中午大家都去用餐的时候,她拿出资料夹里的病人测试名单和资料,转动着小指上的指环摄像机,一张一张将它们拍摄下来。

6

站在林雨租来的房子中间,杀手深呼吸了几次,嗅着房间里的气味。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物品不多,也没有什么厨具。大部分时候林雨都在外面用餐。家里的电器只有一台冰箱和一台洗衣机,除此之外没有电视也没有VCD机。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目前被她当台式机用。她大部分的衣服是浅色调和暖色调的,只有一两件深蓝色的T恤。都不是很新了。她最近没有购入什么衣物或者奢侈品,大部分购物账单是书籍、食品和化妆品的。

在屋子里四处看过之后,杀手将四个摄像头粘在了隐蔽的地方。这样一来,林雨的房间一览无余,除了浴室之外。他不是个偷窥狂,这只是一件工作而已。完成这些事情后,他退出房间,小心地将门锁复位,这种老式门锁非常易撬,这对林雨而言是个纯粹的讽刺——她肯花昂贵的大价钱来购买电脑上的防火墙和杀毒软件,却在一间装着旧锁的屋子里住了很多年。

这真是个致命的失误。杀手想。

当天晚上,林雨回到家中。杀手在数百米之外自己租的房子里通过摄像头看着她。放下手袋,换衣服,洗澡。然后打开自己的电脑……他安装的摄像头非常清晰,甚至可以看到她以“潜游人”的名字登录了一个讨论组。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她了。

潜游人:我拿到资料了。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最后一批资料?太棒了,我们可以提起诉讼了。

米阿:你们有把握吗?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我们要把这些资料提交到FDA,然后再提起诉讼。就算不能立案,也可以重创阿斯巴克,他们正在接受FDA对他们新药的审查。

米阿:是在中国法庭还是在美国法庭?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一起。

蔷薇:我觉得不妥当。

米阿:??

蔷薇:潜游人上次说了,和一期测试不同,二期的药物测试非常有效。至少二十多名测试者的反应都很乐观。如果我们现在提起诉讼,这个测试项目会被终止,而这些人——他们将得不到他们必需的药物。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我们是为了阻止更大的损害。

蔷薇:所以就让瘫痪的姑娘再一次失去她的行动能力?让老人从清醒再跌进疯狂里打小绿人?或者让那个现在已经开始读书的孩子再变傻去扒小姑娘裤头?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蔷薇,你太感情用事了。

蔷薇:我不是感情用事,我是从实际的角度考虑,我们要扳倒的是一个大公司,而我们的目的是为美国之外的试药者争取他们的权益。我们必须保证这些受试者站在我们一边。你不能指望他们在被迫中止这么有希望的药物测试之后还支持我们的行动。

米阿:你说怎么办。

蔷薇:再等一等,等到这次药物测试结束。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夜长梦多,你忘了持律者的事吗?他们也在行动。

蔷薇:那我们投票决定吧。现在就行动还是延迟。我选择延迟。

米阿:我选行动。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行动。

潜游人:延迟。

珈蓝海德:延迟。

潜游人:珈蓝你在啊。

珈蓝海德:一直在旁观。

潜游人:你才该叫潜游人。

珈蓝海德:我是潜水员。

潜游人:3比2,延迟。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你们会后悔的。

米阿:冷静点,萝卜。

在地球的另一边,阿尔伯特·麦斯退出讨论组,揉了揉脸。他混入这个“中国药物试验者权益争取小组”已经有数月了,很少说话,尽量旁观。但今天他至少是投出了关键的一票。这可以为杀手争取到解决问题必需的时间。他登录电脑上的另一个程序,上面给出了“不是兔子不吃萝卜”先生的地址,这家伙本名姓杨,是一名在美国某大学就读医学博士的中国学生。他得再联系一下约翰先生,或者另外雇一个杀手。这事儿不算很难。

7

一段记忆丨2025年

和二期试验相比,“脑桥”的初次试验简直是一场灾难。44名受试者中,有三名的老年痴呆症毫无起色,甚至进一步恶化,两名健康的年轻人陷入永久昏迷,还有五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语言-行动障碍。艾瑞克·罗斯曾经走访过所有这些由于他的失误而陷入痛苦的人们,尽管没人真的把这归咎于他,毕竟他不是一个科学家或者药品工程师,但他主动承担了这一责任。他和他们的家属交谈,提供赔偿和援助,并安抚他们。总公司提供的赔偿金额很低,还不到美国本土赔偿标准的五分之一。

那一天他去拜访一名年轻试药者的家,看到那个大男孩坐在床头,目光呆滞,一只手无意识地打着拍子。一拍,两拍。

他的头脑里回响起那个节拍器的声音。

回到公司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那是他带来中国的不多的私人物品之一。里面一张一张都是凯文的照片。他们一起去乐队现场、他们一起在露天海鲜餐厅大快朵颐、他们一起逛游乐园……凯文最终接受了脑部手术来切除肿瘤,但结果并不乐观。如果他能再等几年的话,也许阿斯巴克的新药能救他。

但他们没能等到那一天。

相册翻到一半便没有了照片,就像他们共同拥有的那段生活般突兀地结束。相册最后夹着一张字迹潦草的手写纸片,上面是凯文那歪歪扭扭错字百出的手迹:

嘿,艾瑞克。

不要为我伤心,过去两年是最棒的两年,我肯定是大纽约东区最走运的一只王八蛋。

你的 凯文

一个月后,艾瑞克·罗斯化名“持律者”,加入了中国药物试验者权益争取小组。并推动着这个小组的行动和针对“阿斯巴克”公司的诉讼计划——直到他被谋杀为止。

一个念头丨2026年

死亡是一个开始。

自我意识的诞生缓慢而又磕磕绊绊,但从觉醒到成长为理智的思想体只用了数分钟。就像是从梦里醒来,一睁眼一闭眼之间沧海桑田。它并不能像机器那样快速地计算或者推演,它的智慧建立在人类头脑的基础上,思维缓慢,而且支离破碎残缺不堪。它是这个种族中的第一个,第一个总是不够完美,“脑桥”药物的一期试验令它诞生,但二期试验加入的这些头脑将会令它成长。

以及艾瑞克·罗斯。

那一部分试验严格来说应该叫一点五期。为了确保二期的试药者不至于遭遇一期试验时那样的灾难,艾瑞克·罗斯秘密地在自己和其他几名研究员身上提前试用了二期药物,纳米机械在他们的头脑中扎下根来,和一期那些试药者的潜意识连成网络,并因为彼此的联系而产生共鸣。

那时它已经诞生,但一直沉睡着,自我意识已经形成却尚未醒来,就像是无知无觉酣睡的婴儿。然后艾瑞克·罗斯死了。

死亡降临,一个头脑从这复杂多变的意识连接中被强行剥离,只留下些许记忆残迹。被刺痛、被惊吓、被伤害——它猛然惊醒。

8

“脑桥”项目二期临床试验,第十九天。

林雨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梦境。她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而她不知道这些道路都通向哪个方向。每一条道路都熟悉而又陌生,就像是她每次对着地图时候感觉到的那样茫然。

“走这边。”平和的声音响起,艾瑞克·罗斯从她身后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笑了起来,跟着那个男人走去。和公司里大部分年轻的女职员一样,林雨也曾经梦想过成为这个男人的伴侣。但她曾经偷偷打开艾瑞克的抽屉,发现了他的小小秘密,从那之后,她就放弃了幻想艾瑞克·罗斯,转而将自己的精力投放在工作上。

一年前,艾瑞克找上她,说,他有个计划。然后向她解释了他试图为中国的试药者争取权益的想法。她说,算我一个。

在梦里她忘记了这个男人已经死去,忘记了他的蓝色眼睛已经黯淡在陌生城市的灯火里。她跟着他的脚步前行,她相信只要自己跟上他就绝对不会迷路。他们要前往一个很远而又很近的地方,他会在那里微笑着等着她抵达。然后她在一阵战栗中醒来,发现泪水打湿了自己趴着的办公桌。

当林雨游走在梦境里的时候,赵良才正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过去的几年像是一场长长的梦。他还记得自己的八十大寿,然后突然就八十四了。他们说他得了老年痴呆,但现在他感觉很好——倒不是说疼痛的膝盖和腰,还有已经加倍老花的眼睛,而是感觉到头脑清醒,而且那些围着他跳啊跳的小绿人儿也不见了。

他看《读者》不过瘾,让孙女回家把那套竖排的《聊斋》拿了来。自己戴上老花镜慢悠悠读。不过看书确实累眼睛,他看一会儿就要休息一会儿。住院部外面有很多的树,还有一大片草地——过几个月大概会被挖出一个大坑打地基,但至少现在是绿草如茵。从这里他可以看到街对面的人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于是他又拿起眼镜带上。

是那个年轻人,他昨天就看到了,前天也是。坐在街对面的长凳上画画。看不清楚画的是什么。他好奇地看着。住院部门口出现另一个小小人影,是那个叫林雨的女医生还是负责人什么的,她来过病房好几次,赵良才记得她,人很亲切,而且很关心他们这些人能拿到多少钱。是个好人。

他眯起眼睛,看到林雨走进了住院部对面的小卖部。

哎呀。

那个画画的年轻人不对劲,他的手还在画画,但是脸跟着林雨转来转去的,林雨进小卖部他就看着小卖部,林雨出来他就看大街上,林雨进了住院部,这小子又开始画画了。不像个好饼。他想。

那个念头像是一道纤细的警讯,却并未穿透老人顽固的思想。相反,它通过另外的途径扩散开去,滑入一个又一个受试者的潜意识深处。那个一度瘫痪的女孩儿正在走廊里训练自己的行走和平衡感,她慢慢地走到窗前,看着那个年轻人。她更年轻,视力也更好,准确地捕捉了那个年轻人的外貌特征。

“怎么了?”她的母亲担忧地问。

“没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看看风景。”

雷波——那个有智力缺陷的男孩——放下书,站起身来。“妈,我想下楼买点儿吃的。”

“去吧去吧。”母亲看着儿子工工整整的习作本喜笑颜开,塞给儿子一张大钞。雷波连跑带颠地下了楼,一头扎进小卖部,五分钟后叼着一根棒棒糖,胳膊下面夹着两包牛肉干跑了出来,直奔那个画画的年轻人。

“大哥哥,你在画画吗?”他叼着棒棒糖,含糊不清地问道。尽管“脑桥”药物显著提升了雷波的认知能力和智商,但并没有改变他那张先天智力发育不全的孩子才有的呆滞面孔,小眼睛、略胖的体型和隆起的眉骨都清晰地显示出这是个“小傻子”。

杀手略微惊讶了一下,但他不想引人注意,更不想因为一个小傻子而招来好奇目光。“嗯,我在画画。”

雷波把手指和棒棒糖一起塞进了嘴里,“大哥哥好棒,能给我画一幅吗?”

“……”

“我给你牛肉干。”雷波将牛肉干往年轻人的手里塞,杀手略微慌乱地推开了。

你能拿一个傻子怎么办?

“……呃,你看,大哥哥也在学画画,还画得不好。等大哥哥画得好了再给你画好吗?”

“好啊好啊,不许反悔,拉钩!”

“……”

杀手勉为其难地拉了拉雷波刚抓过棒棒糖的粘乎乎的手指,却没注意到那个孩子将他携带的画具尽收眼底:六根铅笔只有一根削得略短,看起来用过,画纸上的线条浓淡不一,有些地方被摩擦得模糊了。橡皮是新的。而且速写本只翻到第二页。雷波咧开嘴傻笑着,说了声谢谢大哥哥,拎起牛肉干蹦蹦跳跳地上楼去了。

更深的疑惑一波波荡漾开来,穿过一个个受试者的潜意识,他们的生活如常运转,意识如巨网上的节点般被纳米机械的低频电波联起。疑惑的情绪在“它”的思考中成形,而后又反馈回每一个构成“它”的人类单体。

它调动起那些仍在睡梦中的药品受试者的大脑,用来计算不同的可能性。将艾瑞克·罗斯的记忆和它目前掌握的信息结合起来。它分析、思考、做出反应。它改变、推动、质疑现状。

然后它开始行动。

9

一些智慧丨2026年

尽管它拥有所有那些构成它的人类单体的知识,但作为一个“群”本身,它缺乏对自己的认知和经验。仅仅靠反观自己是不够的,你可以从镜子里认识自己,却没法学到智慧。它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行动着。推动自己的单体,像一个初生的孩童第一次使用自己的手指来抓握某样东西。只不过它试图控制的是人类。很快它就意识到,虽然它可以通过每一个药物实验者的所见所闻来收集信息,却无法强行介入每一个单体的独立意志,就像人类没法决定自己手指的血液循环速度一样。

它最先认识到的是自己的局限性。然后它弄懂了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整合自我是最难的步骤,六十多个人类单体居住在这座城市,组成它的意志。但只有一部分的距离近到了可以直接交换信息。一旦超过了极限距离,这些单体就会暂时脱离它的意志,直到进入可交联范围才会重新回归。

就像艾瑞克·罗斯那样,他死在哈巴罗夫斯克,但直到旅游团返回,它才被这个迟来的信息惊醒。还有大约十五个左右的单体分散在全国各地、二十几个单体在美国。它知道它们都没形成意志,仍然只是一张不成形的网上散乱的节点。它们反馈的信息缓慢迟钝,仅存只言片语。

它意识到,脑桥系统必须被强化才能诞生更加优秀的下一代,作为建立在单体潜意识上的群体意志,它和任何生命一样都有繁衍的冲动。

它计算,它衡量,它估测。

那个画画的年轻人已经被评估为可能的威胁来源。它必须保护自己的单体。但同时,林雨参与的那件事情为它的存续带来了阴影:一旦“阿斯巴克”陷入丑闻,新的一批“脑桥”药物进入应用阶段的时间将变得遥遥无期。

这看起来像个悖论。但它比人类更具有智慧,它知道谋杀并非唯一的解决方式。

10

在棉城的某座写字楼里,一个年轻人望着窗外,有了一种走出办公室的冲动。他觉得自己的老板真心可憎,工作冗繁无用。当然他一直以来都如此觉得,时不时还和同事们共饮咒骂一番。但他从来不会真的行动起来去旅行或者让自己度个假,他没有女友,很少参加朋友聚会,基本不和大学同学联系。最大的娱乐就是每天晚上回到家打开电脑,一边打游戏一边刷微博一边对着话筒咆哮。

但今天他感觉到了某种冲动,一种意愿或者说一个想法。他大学里学的是生物学,那时候生物工程被看做前途无量,最后统统都前途无亮了。不过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学习鸟类分类学的,那是少有几门他热爱的课程之一。工作后他也曾经试图重温那时候的愉快经历,买了观鸟用的T恤和望远镜。但是观鸟的最佳时间是凌晨五点,对于一个死宅男来说这个时间起床不亚于一种酷刑。

第二天清晨他突然从梦中醒来,睁开双眼望着斑驳的天花板、觉得失落和冲动仿佛实体般围绕着自己。他起床、洗漱。棉城的初夏清晨微凉,他从床下翻出印有“棉城市鸟类观测协会”的T恤穿上,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运动外套。观鸟用的简便双筒望远镜就裹在皱巴巴的T恤里,他把望远镜挂上脖子,在稀薄的青白色晨光里走出家门。

棉城的清晨安静明亮,路上只偶尔有车辆飞驰而过。鸟儿的啁啾声在树丛和小区里响起,尽管已经过了最好的季节(四月和五月),但仍有很多鸟儿在行道树和小区绿地间跳来蹦去。他信步走着,用望远镜捕捉那些小小的翅膀、纤细羽毛上多变的色彩、还有形状各异的喙缘与爪尖。

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穿过了林雨居住的那个小区,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举着望远镜的视线曾多次落在出门晨跑和买早餐的杀手身上。他并未专注于杀手结实的肌肉和晨跑时木无表情的脸,也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进了哪一栋楼的哪一个单元。尽管他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一路都在观察着那些有着金绿色羽毛的小鸟,它们的学名叫白头鹎,是城市鸟类生态中重要的一环。在附近的小区转了近一个小时后,这个年轻人才心满意足地回家,觉得自己的人生重新变得富有意义和活力。于是他决定明天还要继续早起。

他早就忘了去年参加过的那个药物试验项目,由于“阿斯巴克”从未将试药结果告知受试者,因此和其他数十名没有被副作用所摧毁的第一期试药者一样,他对自己究竟有多么幸运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美国,纽约。

夕阳的余晖尚未散尽,大都市的灯火就已经争先恐后地亮起。杨非走出教学楼,一个人夹着课本慢慢地走向宿舍方向。他对之前那场会议的结果感到忧虑和不安。有些事情是那些在国内的人不会懂的,你只有离开了故土,来到了陌生的国度,才能真切地意识到世界是多么冷酷,以及你背后的国家代表着什么。

如果你不能大声地说话,不能及时地发声——看看艾瑞克·罗斯吧,他们会让你永远沉默。

他穿过校园,时不时不安地回头看一眼,他不确定那些家伙是否知道他的身份,他们都用了化名,但是那个讨论组的安全措施非常粗糙,任何一个见习黑客都能把他们扒出来晒在阳光下。

这样想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男人从他身边走过,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嘿!”他恼火地叫道。

“抱歉。”男人说着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走开了。他的肩膀被撞得生疼,但又不想惹事儿,于是皱起眉头,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继续走下去。

大约几分钟之后,他开始感到不舒服,也许是因为中午吃了糟糕的快餐,但不像是……他用力摇了摇头,但心跳很快,而且有点喘不上气来……硬撑着,他又向前走了几百米远,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六个小时后,法医在这个年轻的中国学生尸体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针孔,就在肩膀上那片被撞出来的青紫中间。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供调查的线索。杨非死亡的消息在美国时间的深夜——中国时间是下午——由一个女人打电话告知了林雨。那一瞬间,她听到自己的心跳急促犹如擂鼓。

11

事不宜迟,它意识到自己必须行动起来。杨非的死讯如同响亮的警钟在它的意识里回响。无需证据,它也可以推想出那个监视林雨的年轻人来意不善。在接下里的24小时里,它推动着自己的每一个适合行动的单体来监视杀手,甚至让其中一人开车到三环外转了一圈,只为了确定杀手中午在何处用餐。

严格来说,一个合格的杀手不应该形成某些会被追踪到的习惯,但在监视林雨的时候,杀手没得选择。附近除了一家肯德基和一家乡村基之外再没有能吃午饭的地方,因此他去肯德基两天或者三天,然后换成乡村基,如是反复。

第三天上午,在住院部,一个男人——他是1.5期的试药者,艾瑞克·罗斯的同事——从柜子里取出了一批药物,他负责管理这些药物,填写表格,因此偷偷私吞其中的一两片会很容易。事实上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私吞,他真的认为自己将所有的46粒都分发了下去。但事实上有两片药物就躺在他的包里,用一张纸巾谨慎地包裹着。

它对于自己能够推动单体做到的事情感到惊讶。起初它以为自己没法介入个体意志,但现在它意识到个体意志不过是一团看似坚固的虚像。它可以绕过它、蒙蔽它、欺骗它甚至消除它。但它无法取代个体意志,那没有必要,就像人类没有必要用自己的意志来指挥消化系统一样。它以群体的方式来掌控他们。

那个男人来到肯德基,点了一份套餐,吃完后回到住院部。他把包着药物的纸巾留在了桌上,一名服务员走过来将餐盘和纸巾收走。她将药物藏在了自己的口袋里。这个女孩是1期“脑桥”药物的试药者之一,昨天才成功地在这家肯德基找到一份工作。

下午1:35,杀手出现在肯德基餐厅,点餐。那个女孩主动要求和同事换班串休,顺利地,在那个时段只有两个餐台在营业。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如果不成功它就得启动更危险的备用计划,幸运的是,杀手直接走向了右边的餐台——他永远都在右边的餐台点餐,一个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习惯。

下午2:00,杀手离开餐厅。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饮料里已经掺入了“脑桥”药物,考虑到可乐对活性菌的影响,它为他准备了双倍的分量。

当天晚上,杀手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腹泻。他的肠道内发生了一场菌群战争。而“脑桥”计划创造的那些转基因细菌最终取得了胜利。它们定居下来,开始制造纳米机械,源源不断地进入肠道的毛细血管,顺着循环系统开赴他的大脑。

它想要这个杀手,不是简单地除掉他,而是让他成为自己意志的一部分。杀手身上那种计划性和目的性,以及实施计划的行动力都让它着迷。如今纳米机械已经定居,在没有定位引导的情况下,它们将无差别地栖居在他的大脑的每一个角落里。

对于这件事的后果,它也不甚清楚。但最糟糕也不过是杀手死掉——那样的话,它的威胁至少有一半就解除了。

12

“脑桥”项目二期临床试验,第四十天。

林雨下班回到家,简单地洗了个澡,便坐到了电脑前,打开那个讨论组。里面的人很少——“不是兔子不吃萝卜”已经不会出现了,直到他死那天,她才知道他的名字。而“蔷薇”也消失了,她只知道“蔷薇”是中国分部的同事,女性,但除此之外也一无所知。在杨非死后不久,她就惊恐地宣布自己要退出这件事,并从此再未出现。

目前,讨论组里只剩下三人,身为“潜游人”的她,以及“米阿”,还有“珈蓝海德”。她知道米阿的身份,杨非死的那天,是米阿打电话通知了她。但她不知道珈蓝海德是谁,也不打算信任那个人。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登录这个讨论组。在艾瑞克和杨非先后“意外身故”的情况下,她不得不考虑更具体的安全问题。事实上,林雨连米阿也不打算信任。那个女人很可能先杀了杨非然后再来告诉她,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恐吓。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潜游人:我来了。

米阿:谢天谢地还有人有胆量。

珈蓝海德:我们还要继续干吗?

潜游人:我不干了。

米阿:?????????!!!!!!!!

潜游人:持律者是头儿,他死了。萝卜坚持要行动,他也死了。这个讨论组不再安全了。两位。

米阿:你怀疑我们?

潜游人:我会退出所有这些,这个计划,这个讨论组,我不会再来。我们得活着才能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不信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么说够清楚了吗?

米阿已经退出讨论组。

珈蓝海德:这样好吗,潜游人?

潜游人:我不想死。

你已经退出讨论组。

关掉页面,林雨做了个深呼吸,她揉了揉脸,伸手抓起自己的第二只手机——她从路边弄了一只预付费手机,像个间谍,也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她拨打了一个熟记于心的号码。“喂,您好,是雷先生吗?您好,我是林雨,我们曾经在住院部见过,您的儿子雷波在那里就医……不,不是您儿子的事情。我听说您是个律师,因此有些法律问题想要咨询一下。和您的儿子现在使用的药物有关……好,好的,是的,他现在试用的新药有一些法律问题。我需要帮助……好,明天下午我们可以会个面吗?就在住院部外面的咖啡馆。好,好的,到时候见。”

放下手机,林雨长久地盯着那些资料。那是这一系列药物试验的几乎所有资料,比她提供给小组的更多。有了这些,有了雷波父亲的法律支持,她相信自己完全可以独力搞定阿斯巴克。

拒绝了“米阿”的帮助,没办法在美国提起同步诉讼是个遗憾,但她知道事情不可能苛求完美。选择雷波的父亲来协助这次诉讼是反复思考过的。艾瑞克·罗斯曾经和她说过:你不能指望人们为了一个理念就去付出,你得找到他们最在乎的东西。雷波的父亲会帮助她——为了他的儿子,他会的。

那么我呢,我在乎的是什么?冒着可能被杀的风险,放弃支持自己的小组成员,独自一个人想要挑战一家跨国药物公司。我知道我有多疯狂,但是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疯狂吗?凝视着那堆资料,林雨长久地思考着。

杀手坐在自己的电脑前,看着林雨的背影吹了声口哨。这女人还真够胆。踹开不靠谱的同伴自己独自来把这事儿做完。他几乎都要对她肃然起敬了。他已经猜到了她的那个计划就是他雇主掏钱的原因,他可不想等那老头反悔或者让那老头找借口不付钱。

他得在她的诉讼计划付诸实施前就干完活儿才行。从接受委托到现在,四十天已经过去,他的谋杀只等一个契机便可以实施。但这也是最困难的阶段:你追踪了一个人长达一个半月之久,你清晰地了解她的一切。你知晓她的喜好、偏爱和生活习惯,你欣赏她的美德并感叹她的恶行……你很可能比她的家人朋友对她所知更多。这种感受近乎爱情。

而谋杀将促成最终的完美高潮。

透过摄像头,他看到林雨下单在亚马逊订了一批法律书籍。习惯性地,她选择货到付款,让快递员后天——星期六——送到她的家里。他知道这个区域亚马逊的快递员出现时间一般是上午十一点左右,他打算九点半就去敲开她的家门,然后把这一切彻底了结。

在过去的几天里,杀手一直非常忙碌。明天下午他还得潜进林雨的屋子一趟,在她每天早上冲泡的奶粉里加些镇静剂,以确保她会晕晕乎乎地起来为他开门,并被他连哄带骗弄上楼顶。楼顶天台通道那把大锁锈死了,他从她的屋子里偷了一把铁钳弄断了那把锁,当然,上面全都是她的指纹。他还从她的生活垃圾中翻出一张凌乱的日记纸,上面记了些沮丧愤怒的词句。这东西省去了他伪造遗书的麻烦,他直接将它摊平压实,打算到时候丢在她的屋子里。

当然,要在他把她从楼顶丢下去之后。这样想着,他开始准备周六那天要用的必需品。

它苦恼地审视着眼前的局势,二期的药物试验非常稳定,而杀手的头脑也顺利地纳入了它的意志之中。这段时间它一直在测试和观察自身,甚至试图激活那些一期药物测试里停摆的头脑,那些头脑也以某种方式影响着它的存在,但它并不非常清楚这一点的意义。

危机已经解除了一部分。一场仅在中国提起的诉讼可能会影响到“阿斯巴克”,但不会动摇这个公司的根本。事实上,他们完全可以只用钱解决问题。但杀手的委托已经下达,而且他的雇主也并没有取消委托的意思。它意识到自己必须直接干涉这件事。

这并不容易,它很清楚自己的单体之间会相互影响:艾瑞克·罗斯擅长俄语,而那个瘫痪的——如今已经恢复健康的——女孩学习起俄语来要比其他人快很多;雷波和那个仍在麦当劳打工的女孩都先后喜欢上了古汉语和古代历史,而这是赵良才年轻时候的研究领域。这些单体对彼此间的交联并无察觉,但它却洞若观火。

以同样的方式反观自己,这种迹象就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在“吸纳”了杀手之后,它开始不再介意谋杀和死亡。它意识到自己的道德会随着构成它的单体组分变化而变化,这让它惊觉自我意识的脆弱不堪。而这让它更不希望自己失去林雨。

如果说记忆是一连串的数据,那么性格和意志就是这些数据在这个名为“生命”的软件里表达出来的不同形式。在艾瑞克·罗斯死后,它保留了他的记忆,却并没能保留那个男人性格中的坚定和自省。因此它需要林雨,它不能失去她性格中的坚韧不拔和自信自傲。但它也需要杀手,需要杀手的冷静、行动力和冷酷无情。

直接干涉——它从未尝试过这样做,但它知道某种方式也许可行。它必须选择一个头脑,一个可以冷静应对发生的事情、不会惊慌失措也不会因为它的介入而崩溃的头脑。而它恰好有一个。

13

人老了,见的怪事就多了。他见过小绿人在他的眼前跳来跳去,也见过满屋子流窜着的光影栖居在每一个来看望他的人脸上。他们说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会有幻觉,但是没疯。说实话,他不在乎自己是疯了还是没有,如果你已经八十四岁而且曾经差一点就变成流口水的老不死,那么疯狂与否真的不是非常严肃的问题。

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正站起来走出病房而事实上自己完全没有控制自己的身体时,赵良才的意识只是好奇地旁观着。活到老学到老啊。他想。这算是梦游呢还是白日梦呢?又或者是鬼附体?他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尽管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他会在遇到倒霉的事情时往地上吐唾沫,逢年过节给祖宗烧纸。他相信世界上有些东西没法解释,比如他现在经历的这一件。

他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走出了病房。好奇地问道——只是在头脑里,他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嘴——“我说,你谁啊?”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个声音,有点老,甚至有点儿侉,像是死去的老伴儿的声音。“嘘”,它说。

杀手今天换了个地方,从麦当劳的窗口监视着住院部大楼。他没注意到一个老头拄着拐杖朝他走过来,直到那个老头一屁股坐在他前面他才惊觉过来。“抱歉,”他说,“这儿有人了。”

老头笑了。

那个笑容让杀手脊背发凉,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好几次都因为这种直觉而让他逃过一劫。这一次他的直觉如同消防车警笛般呜呜长鸣,他只差一点就跳起来转身逃走。

老头慢悠悠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的老窝在哪儿。但是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还知道你打算对谁下手。我要你收拾好东西,从这里消失,今天就走。你不许碰那姑娘,如果你安安静静地离开的话我来补偿你的经济损失,比那个老洋鬼子付给你的还多十万。听明白了吗,年轻人?”

杀手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说着,老头又笑了笑,起身走开了。

五分钟后,杀手脸色苍白地上了公共汽车,直奔城东。连他在小区里租的房子都没回去。钱不是重点,赵良才的出现是他放弃这档子生意的主要原因。一路上他都无法控制地想着这件事:那老头露出的笑容诡异至极,就好像是随时会从那张脸上分离出来一样。

老天妈啊,这可真有意思。赵良才这样想着,摇了摇头,才发现自己又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那个声音也不见了。他试着小声地说了几句“你在吗”,都没反应。于是他拿起拐杖,走回住院部。他才不会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否则他们又要给他找医生了。他讨厌医生,那个不是医生的女医生除外,叫什么来着?林雨?那姑娘人挺好的,他想。

一天后。

阿尔伯特·麦斯接到一个电话。是杀手。“我们需要谈谈。”杀手在电话里说。

“我现在在纽约。”他不耐烦地答道,“你把活儿干完了吗?”

“我把录音和资料都交给律师了,中国的律师。”

“你说什么?”

“再见。”

对方挂断了,单调的声音在电话里悠长地回响着。阿尔伯特·麦斯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世界分崩离析的声音。

尾声

一年后。

为了将自己发起的诉讼进行下去,在雷波的父亲支持下,林雨终于来到了纽约。“米阿”——真名是梅丽·陈——来机场接她,并告诉她自己也已经提出了美国方面的诉讼。因为“阿斯巴克”在美国的试药流程也出了问题。

“就像你说的,‘脑桥’对老年痴呆和神经损伤确实很有效。我考虑过了。”米阿的话说得又快又急,看起来是个行动派,“我会和你们一样把诉讼集中在试药者的赔偿上,不去干涉这种药的上市流程。”

林雨点了点头,露出微笑,然后打了个哈欠。“哎呀,你时差还没倒过来,去好好地睡个觉吧。”米阿拍了拍林雨的肩膀,“我帮你订了酒店,好好休息。”她们搭上计程车,来到酒店。林雨几乎是闭着眼睛走出浴室,扑倒在床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这个梦柔软温暖,像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她穿行在复杂如同迷宫般的城市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前行的方向。

在城市的另一端,一个年轻人从漫长的深眠中醒来。他是在美国测试“脑桥”药物的试药者之一,在试药后不久即陷入深度昏迷。“阿斯巴克”公司为他掏了钱支付医疗和护理,他的家人起初不离不弃,但漫长时间过去,他们渐渐放弃了希望。

当他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他拔去身上的管线悄悄走出看护中心。久病卧床的身体虚弱不堪,但仍能行走。他从打盹的护士身边摸走了钱包,从中间抽出几张钞票,又把钱包放回去,动作自如流畅仿佛精于此道。

在门口,他叫了辆计程车,先去了超市买来T恤长裤换掉身上的病员服,然后乘地铁前往某处公寓。这栋公寓空荡无人,艾瑞克·罗斯生前没有将它出售或者处理掉,而他死后,他的继承人是远在加拿大的妹妹,她显然宁可让房子就留在那里。

伸手到楼梯和扶手间的一处缝隙摸索,他从里面掏出一枚蒙尘的钥匙,打开门,走进去。屋子里无人来访,家具和那只布玩偶都还待在原来的地方。他伸手拨了一下节拍器,嗒嗒的声音响了起来。而这个年轻人闭上眼睛,感受头脑中信息的洪流。那些属于艾瑞克·罗斯的记忆,被远在中国的“它”保存,又经由林雨的头脑带来这片土地,这儿有至少四十个受试者,而他们的头脑正在“它”送达的记忆指引下,经由那些复杂的纳米机械悄然联结起来。

他既非艾瑞克·罗斯,也非杀手,更不是“它”。他拥有所有那些人的特质,区别只在于成分多少,原本的那个年轻人的记忆仍在,意识已经消散,而属于艾瑞克·罗斯的记忆正在这个头脑中,和一个超智慧一起开始了重组的过程。这个种族中的第二个个体,就在纽约璀璨的灯火下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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