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植宇宙

一

1991年，憨娃儿7岁。

憨娃儿出生在一座偏狭的小山村，村口朝着一座种满黄茶的小矮丘，连绵起伏的矮丘山脚下，是自家的十亩稻田地和几座零星碎散的小草庵老土房。

只要碰上日头晴好的时候，憨娃儿就会抱着一本皱巴的图画册坐在村口的风水石上，砸吧砸吧含着酱油拌饭残剩的米粒籽儿的小嘴，怔怔出神地望着远处田地里正在干农活的老爹。

到了秋天，田野里的稻谷熟了，黄灿灿的就像是铺盖在大地上的一层厚厚的碎金子，在徐来渐劲的秋风吹拂之下，沉甸甸的稻田有节律地波动着，像是花姑娘身上的金色锦缎，山风卷来阵阵稻香袭人，让憨娃儿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花海之中，赏心悦目，飘然欲仙。

憨娃儿很崇拜自己的老爹，老爹是个能人，村里人叫他“全把式”，田里的活水里的工他都样样精通，垦土、晒种、选种、浸种、催芽、洗磨、砻谷、碾米、砌墙、烧砖、箍桶、劈篾、搓麻绳、舂粉子，磨豆腐，编蓑衣，织芦篚，他都驾轻就熟。

憨娃儿特想学老爹的本事，可是老爹却坚决不让他下地干活，顶多只让他坐在远处瞧着。

老爹常告诉憨娃儿说，只在刈田里混饭吃，顶了天了只能奔个饱腹，日子还是很苦，等憨娃儿长大了，可千万不能学老爹。

“一定要读书，要有出息，绝对不能再干播田种地的活儿。”

那时候，憨娃儿直愣愣地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地对着自己满脸罱泥的老爹连连点头，嘴里呜呜应和。

一个又一个秋天，憨娃儿就看着老爹在田里弯着腰，蹲着八字，倒着手握住稻子秆，用镰刀一前一后一拉一推，割下一兜兜的金黄稻谷，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汗珠从他额上扑簌簌落下，憨娃儿老爹仰脸时，大滴大滴的浑黄汗珠滚进他干涩的嘴里，稻子沾满了露水的柔韧叶片，锯着老爹破旧的麻衫和面颊，那时候，憨娃儿心里升腾，就穿着沾染黄泥的雨鞋，举着水壶噗嗤噗嗤跑进泥地里，给老爹递上一点清凉水。

那时候，老爹脸上的抬头纹会挤成一捆，他接过憨娃儿手里的水壶，然后严肃地指着稻田的边缘，厉声厉色地道：

“读书去。别耽搁时间。”

憨娃儿不敢惹毛自己的老爹，每次碰到老爹催话，只好悻悻地拔腿离开田里，去村口的风水石上重新捧起自己的课本，一字一顿地背诵。

为了让憨娃儿去镇里念书，老爹卖掉了家里两头宝贝的老黄牛，陈年的老黄牛在地里耕作久了，筋肉结实，肉质有韧劲，一口下去咯啰啰直响，城里头大凡有钱且爱讲究的食客不时会特地到村里来买上年头的黄牛肉。

憨娃儿也算争气，靠着一副挑灯夜读、宵衣旰食的憨劲，在班上读书成绩也是顶呱呱，别人说他书呆子，憨娃儿也只是憨笑连连，不跟人计较。高中时，憨娃儿考上了城里数一数二的实验班。又焚膏继晷了三年，憨娃儿顺利考上了一所一本大学，为了供憨娃儿读大学，憨娃儿老爹卖掉了自己当做心头肉的手摇拖拉机，又穿着破蓑衣顶着雨季的绵绵雨幕去山上挖了个把月的金蝉花卖给村里有客源的老中医。

憨娃儿也出息，读了本科又读自己打工读了研，之后又考上了省公务员。憨娃儿从一株小苗子成能独自挡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憨娃儿老爹却老了。他头发被风雨吹白了，就像是爆开的白棉花，耳垢也多了，就像是积了多年风尘的破窗框，而脸上的皱纹更显交错麻乱，就像是黄泥地里犁出来的七纵八横的道道墒沟。再要下地干农活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容易轻松了。

老伴儿去了以后，憨娃儿老爹更孤独了，有时候，他会坐在村口的风水石上，愣愣出神，脑海里回想着憨娃儿小时候像跟屁虫似的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模样，眼角渐渐发红。忍不住寂寞时，他会默默抽着祖上传下来的旱烟，一边抽一边咳嗽，鼻腔和嘴角冒出白花花的烟气。

一抽，就是一个上午。

这天，村里细雨绵绵，地面上蒙上了一层白纱般的薄薄水雾，憨娃儿老爹依然坐在村口的风水石上默默叼着旱烟，愣愣出神，滴滴答答的雨点流成蜿蜒的雨丝，又汇聚成涓涓的细流，从土屋左檐角上的鳞鳞灰瓦边缘坠坠落下，把他灰色的麻布衣濡湿了大片。

一阵凉飕飕的风夹带着雨和泥的清新攥紧了老爹的衣领缝里，老爹羸弱的身子骨一阵哆嗦，他的肺一阵收缩，喉头剧痒难当间，开始剧烈地咳嗽，这一咳嗽，就停不下来，直咳得旱烟都落在了地上，被混着墨绿色痰液的雨点浇灭。

老爹想起了自己下土的老伴儿，想起多年前自己也这般坐在村口看雨景咳得泪流满面，那时，老伴儿不知道何时悄无声息走到了自己身头，把一条用麻茎皮沤制后做的旧衣服盖在了自己身上，那时候，老爹回头，看到自己老伴儿冲着自己微微一笑，也不多话，一切俱在眼神中，麻衣挡风效果不好，冷风还是穿过衣缝钻进来，像是无数冰冷的蚂蚁在身上爬，但老爹还是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可是如今老伴儿走了，还有谁来给自己送一件暖衣？

“爸。雨这么大，咋还坐外面呢。”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澈的声音。

老爹僵住了身子，两秒钟的钝滞后，老爹只觉得有什么温暖的东西盖在了自己的肩上，他缓缓转身，却看到一道干瘦高挑的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那熟悉的身影正两手提着一件黑色的纤维大衣，轻轻罩在自己肩上。

这人不正是自己日思念想的憨娃儿吗？

“憨娃儿？咋想着回村里来了？”老爹眼角湿润了，他揉了揉眼角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哽声问道。

憨娃儿似是早有准备，他咧开了唇瓣宽厚的大嘴，憨憨地笑道：

“爸，其实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明白，我当初考的是农科院的公务员，我现在在淡水水产研究所当科技特派员，所以我主动申请分配到咱们村儿来，推广新技术来了。”

“农科院？你进了农科院？还搞新技术？啥子新技术？”一连串的发问如连珠炮般从老爹口中喷出。

“就是水泥筑堤、深水养鱼的新技术啊。我考察过咱们这的土质和水质了，咱们可以把山坡改成梯田，然后用水泥在边缘筑小堤，让稻田里的水位从原来到脚踝处上升到膝盖处。用这种配套技术和种养新模式的话，咱们的山可以变成梯田，那样，就既可以养鱼，又可以种田，田鱼单产可以提高到150公斤以上，利润由提高到1500元以上，年利润比现在的黄茶还要高五六倍呐。”

憨娃儿说的一大串七歪八绕的科技词汇，老爹听得稀里糊涂，但是憨娃儿话里的大体意思，他是听懂了。

顿时，老爹板下了老脸来，他声色俱厉地道：

“这不还是回家来种地吗？”

憨娃儿见到老爹神色不悦，就憨憨地笑着道：

“爸，你不是说当官要为老百姓谋福嘛。我虽然就是个蛋大的公务员，但是能为村里的老乡们谋福，也是好事一件啊。带着村子的老乡们走上发家致富的路，多好。”

“荒唐！”

老爹突然抬起手，冲着憨娃儿那被雨水打湿的脸，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拍得憨娃儿脸上水花四溅。

憨娃儿捂着脸，后退了一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爹，满脸错愕：

“爸……”

“种地！你爷爷，你太爷爷、祖爷爷都是种地的！种地有什么前途！我不是说过，让你去当大官，不准你再干种地的活吗！”

“不是，爸，你不懂，这是新技术……”

“我咋的就不懂？”老爹霍然起身，他两手攥紧了拳头，气得浑身颤抖，仿佛恨不得把心中的满腔怨怒喷泄而出，

“人要有追求，种地，永远是没有前途的！”

二

2019年，耿娃儿7岁。

耿娃儿是憨娃儿的儿子，他从小在城里长大，但是节假日的时候，他偶尔会来到老爹的村里，看着老爹在村里跟水产专业合作社的村民们谈天说地，谋划农业观光产业发展。

耿娃儿虽然听不懂，但是他知道，自己老爹是连接农村和城市的桥梁与纽带，他为自己的老爹自豪。从小，耿娃儿就立志想要成为一个和自己老爹一样的人物，将来也能够开发大山大河，为美丽的乡村增光添彩。

耿娃儿很喜欢村里的梯田，有时候他贪玩，爬到土屋的屋顶上，望着远方那起起伏伏的梯田，那时候，连绵峦动的群山尽头，浩茫雾岚缓缓汇聚成了“云海”，就像积在山顶的白雪，在风的助澜下汹涌澎湃，源源不断地推送向远方，耿娃儿觉得群山那好看的曲线，就像电视里仙女们的云裳衣裳。

可是好景不长，耿娃儿八岁那年，省农科院质标所派了研究员来村里考察，发现村里的鱼稻提取的多糖中有着重金属超标的现象，达不到在国标的秋季二熟的稻谷铅含量需小于每千克中0.2 毫克规定，而超标的原因是覆土土壤中铅含量天然较高，土壤中的铅通过水稻根系吸收富集于稻谷中，这一结果一经报道，市场一片哗然，村里的鱼稻市场顿时销量急剧下降，价格也逐年走低，村里几千亩示范基地和水产合作社都做不下去了。

村子鱼稻的“绿色品牌”垮了，耿娃儿老爹投资在合作社里的资金，也都是血本无归。

无奈之下，耿娃儿老爹及时止损，结束了在村里十多年的工作，回到了城里的家。每天，耿娃儿就看着自己的父亲坐在沙发上，一脸消沉和颓废，他默默抽着烟，佝偻着背，一缕缕白烟像是柔软的丝巾袅袅升起。他一边抽一边咳嗽，鼻腔和嘴角冒出白花花的烟气。

一抽，就是一个上午。

耿娃儿给老爹递上茶水，老爹接过瓷杯，在嘴边呷了一小口，只是润了润嘴唇，却没有喝下。

“耿娃儿啊。”老爹拍着耿娃儿的脑袋瓜子，语重心长地说：

“一定要读书，要有出息，绝对不能再干播田种地的活儿。爹当你没听你爷爷的话，现在的下场，你可是看到了。”

那时候，耿娃儿耷拉着脑袋听着自己老爹的话，一双灵光尽显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弥漫着似懂非懂的雾气。

一定要读书，要有出息。

在老爹的影响下，耿娃儿刻苦学习，就像老爹说的那样，坚决不走种地的道路。

最后耿娃儿选择要当一名宇航员，为了满足老爹的执念，他决定长大了要去太空，去更高远的世界，因为这样，他这辈子就可以和远离那片让他祖祖辈辈都吃尽苦头的土地了。

岁月飞逝，耿娃儿读完了小学，念了中学，最后又靠着他一副牛一般强装的体魄和坚持不懈的努力，耿娃儿成功成为了一名空军飞行员，最后，他成功地通过了宇航员的选拔，成为了中国第一千三百六十七批有资格前往空间站的宇航员。

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耿娃儿一步一个脚印地迈向了他的梦想，看着自己的儿子按照自己当年的叮嘱规划着自己的人生，耿娃儿的老爹也非常欣慰。

……

只是耿娃儿走后，耿娃儿老爹终究是变得孤独了起来。为了给儿子减少负担，耿娃儿老爹经营起了一家灌汤小笼包店，靠着从耿娃儿娘那学来的一点手艺，耿娃儿老爹勉强能在失业后养活自己。

孩子工作后，父母总是老得更快。

岁月的风很快吹白了耿娃儿老爹的头发，也弓弯了耿娃儿老爹的背。

更吹走了老爹心中曾经拥有的梦想与野心。年纪大了，他只希望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的，早日给自己带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媳妇回来。

一天，耿娃儿老爹在自家餐馆里，看着柔性贴纸电脑里的网络直播视频，看着里面人类发现“宇宙种子”的新闻报道。

“20日上午九点，我国航天局的2号月面观测基地在月球表面对月球高空进行观测时，发现了大量不明发光物。通过月面侦察机对发光物的信号近距离观察和能谱分析，地面基地的分析人员发现其中包含着8次磁子信号，认为这可能是物理学家曾经预测的‘超重磁单极子’。经过对信号的分析，分析者认为该超重磁单极子的质量是质子的1亿亿倍，这样的超级磁单极子，只有在宇宙暴涨初期才会诞生。超重磁单极子的发现，意味着斯坦福大学的科学家安得列·林德曾经预言的‘单极子’宇宙模型得到了验证。”

“超重磁单极子也被称为‘宇宙种子’。物理学家们认为，这些‘宇宙种子’能级很高，它们处于随时都可能会暴涨的亚稳态，只要稍微增加一点能量，达到暴涨的临界点，它们就极有可能被激化、暴涨，形成一片全新的‘时空暴涨区’。那将是一个全新宇宙诞生的时刻。”

网络直播的画面中，一个由计算机根据磁信号模拟出来磁单极子缓缓地浮现而出，那是一个极其绚烂美丽的球状物体，它的表面就像是木星一般有着道道边界清晰的条纹，那烂漫绚美的条纹极富层次感，从上而下条纹分别是玫瑰红、宝石蓝和翡翠色，乍一看，这磁单极子就像是一个漂浮在太空中的球形汉堡。

那时候，看着网络电视里的新闻，耿娃儿老爹还没有意识到宇宙种子的发现，会对自己娃儿的命运会有怎样的改变。

转眼又是十年。

十年后的一天，耿娃儿老爹还是一如往昔那般，懒散而颓废地坐在地下城市老家的沙发上，斜身靠着沙发扶手，白色的蜷曲头发稀稀疏疏地贴在起皱的沙发靠背上，浮肿深沉的眼皮包裹着浑浊的眼睛，盖在他身上的毛毯一角垂落在地上，像是崩塌的丘陵倾泻而下的混乱泥石流。

“爸。”耳畔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老爹睁开眼睛，却看到自己那留着黑密胡䯸的耿娃儿正站在自己身旁，扯着毛毯的一角轻轻往自己身上拉。

“回来了？局里放假了？你娘不在了，我做不好面，冰箱里还有点材料，自己凑合着煮点东西吃吧。”耿娃儿老爹的语气非常的颓废。三年前，耿娃儿娘因为肺癌去世了，就算是最新的科技，也没有能够挽回她的性命。

“爸，你又喝酒了。娘不在，你照顾着自己点啊。”耿娃儿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

“我自己有数……”耿娃儿老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眼神里透露出的是浓浓的疲倦。

耿娃儿犹豫了一阵，然后道：

“爸，我这次是从局里请假出来的，在家里只能住两天，两天后，我就要走了，要执行航天任务。”

“嗯，好好干。你现在啊，可是航天英雄了。”老爹动了动嘴唇说。

耿娃儿顿了顿，睫毛动了动，道：

“爸，这次的任务不太一样。”

耿娃儿老爹微微撑开了眼皮，流露出了纳闷之色。

耿娃儿道：

“这次我执行的是任务是‘宇宙种地’计划，我的任务内容是去撒播‘宇宙种子’。”

“撒播宇宙种子？”耿娃儿老爹的眼里满是迷茫。

“嗯。”耿娃儿点点头，耐心地解释道，“过去十年来，咱们国家的航天局用磁场干涉装置，捕获了大量的超重磁单极子。物理学家研究了多年后，觉得通过超高能的粒子束激活，可以让本来就处于亚稳态的种子满足暴涨的条件，从而在种子内部发生一次小规模的宇宙大爆炸，那时候，种子内部就相当于诞生了一个全新的宇宙。人类虽然还不能离开太阳系，可是现在的科技，却已经可以创造全新的宇宙了。”

“这玩意儿……有危险吗？”耿娃儿老爹只听懂了一半，但是他的眼神还是变得犀利了起来。

耿娃儿迟疑了一阵，最后还是微微点头，道：

“爸，不瞒你说。危险是有的。上面的命令不单单是要我激活磁单极子，还要我进入磁单极子暴涨后形成的新宇宙里。爸，去了新宇宙以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因为对于新宇宙外的人来说，新宇宙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这次，我是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说到这里，耿娃儿的声音低弱了下去，最后，他哽声，说不下去了，只剩下了眼角还带着点晶莹的水光。

“不行！”听到耿娃儿的话，老爹终于坐不住了，他怒喝一声，一把掀开了身上的盖毯，转臀坐立起身，但很快开始了剧烈的咳嗽。

耿娃儿急忙找来茶水给老爹催促他灌下，但是老爹却是一挥手，一把抽飞了耿娃儿手里的水杯。

“就不能让机器人去吗，非要人去？！”

“因为现在的机器人还没有复杂的自我意识，到了新宇宙之后，我们这边的通讯会和那边断开，很多突发情况，只能靠手工操作和主观判断。”

“那我不准你执行这么要命的任务！”老爹气急败坏地道，凌乱的白胡䯸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微微震颤着，“别给我瞎搞！”

“可这个任务，真的很重要。”耿娃儿有些倔强地道，“这关系到全人类的未来！如果新宇宙里可以产生大量资源的话，人类以后，就可以获得无穷无尽的能源和资源了啊！”

“那也不行！”老爹气不打一处来道，“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折了！会接这种任务，我看你脑子是秀逗了！宇宙种子……宇宙种子……我从小告诉你别走种地的路，你倒好，种地都种到天上去了是吧！？”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人要有追求，种地，是永远没有前途的！”

说着，耿娃儿老爹扬起了右臂，一个硬邦邦、实绷绷的耳光，眼瞅着就要冲着耿娃儿的脸颊抽打而去。

耿娃儿缩起了脖子，眯闭起了眼，四十多岁的人，在这一刻，却还像个多少年前的小娃儿那样紧张和胆怯。

看着耿娃儿缩起脖颈的一幕，老爹突然愣住了。

一股强烈的电流，毫无来由地在他的身体里攒动着，这股电流，触动了他深藏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在老爹还年前的时候，他似乎，也曾经在自己的老爹面前，这样缩起过脖子，挨过巴掌。

“种地是永远没有前途的！！”

这句话仿佛一句咒语，开启了沉睡在基因深处的某一把无形之锁，一种强烈的颤动拨动了他的心弦，这股颤动继续扩散，沿着他的毛细血管一直传递到手臂，最后，耿娃儿老爹，居然缓缓地缩回了手，然后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上。

耿娃儿老爹低着头，眼神黯淡了下去，他用手掌压着脸，用一种仿佛用外力强行挤压声带发出的嘶哑而虚弱的声音道：

“算了，我管不住你了，你走吧。”

那一刻，老爹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耿娃儿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老爹，眼中浮现出了满满的惊诧。

“爸？”

耿娃儿甚至已经做好了狠狠挨老爹一顿骂的准备，他万万没有想到，老爹却放弃了留下他的执念。

这不符合耿娃儿对老爹的印象。

老爹不是一个懂得宽容的人。

“走吧。”老爹摆了摆手，重复道，什么也没有多说。“去做你觉得对的事。可能，这就是命。”

就好像他这辈子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老爹拉起了毛毯，重新裹在了身上，而耿娃儿眼中那复杂而犹豫之色，最后还是渐渐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执着信念的坚定。

“谢谢你，爸……”耿娃儿轻轻地说。

那声音轻得仿佛是一颗划过夜空的孤独流星。

……

一个月后。

“神农号”核动力太空飞船，搭载着世界上唯一一台尾波加速器，向着地日之间的L4拉格朗日点而去。

“神农号”的船长正是耿娃儿。

当飞船抵达引力平衡区时，梭子状太空飞船的发射仓前端仓盖缓缓敞开，露出了一个深邃漆黑的发射口，随着一道为时不长的倒数计时，一颗散发着绚烂光芒的球状物体缓缓地喷射而出，按照着预定的导轨在太空中呈直线缓缓前行。

驾驶室中，耿娃儿双目凝定，冷冷地看着磁子信号显示屏上的超重磁单极子的坐标，呼吸渐渐加快。

绚丽的磁单极子仿佛一团沉睡在宇宙中心的诱人花苞，表面流光溢彩，不断变化着其辐射光谱，带给人一种梦幻而烂漫的视觉奇观。

“发射高能粒子束。”半晌后，耿娃儿道。

“发射高能粒子束。”驾驶室内的尾波对撞机操纵员重复着，然后重重拉下了发射杆。

一道高能粒子束就这样从尾波加速器的粒子束发射口猛然喷射而出！恐怖的高能粒子束，仿佛一道锐利的刀刃，在太空中猛然割出了一道狭长的破口！

粒子束正中目标！

被高能粒子束击中的那一刹那，超重磁单极子表面的亮度急剧攀升，那白灿灿的球状光团，仿佛太空中盛放的一团璀璨烟花，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向外膨胀开来！

短短时间内，超重磁单极子的体积就膨胀了十个数量级！

但是没过几秒，那一团太空中的白光就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当耿娃儿眯起眼睛，重新通过磁子成像仪看着激光命中区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先磁单极子所在区域，此刻留下了一个绝对完美的透明泡泡。这个极其光滑的泡泡仿佛女巫手中的水晶球，空灵梦幻，晶莹透润，其表面倒映着整一片宇宙中的万千星光！

“是虫洞。”大副难以掩饰脸上的狂喜之色道，“磁单极子激发成功了！”

驾驶室内发出了一片欢呼声，所有操纵人员难以掩饰内心的狂喜之色，他们举手欢呼着，甚至还相互拥抱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宇航员在太空有禁酒的规定，此刻他们或许会开一瓶香槟庆祝。

同样响起欢呼的，除了神农号内的三十六名宇航员之外，还有地球上近百亿人类。

“你们说，虫洞的那一头，会有新的宇宙吗？”

同船的女分析员眨了眨明亮的眼睛，望着那如肥皂泡泡般漂浮在太空中的虫洞，眼里满是好奇之色。

“按照单极子宇宙理论，里面有新的宇宙。”耿娃儿说道。“磁单极子被激发后，会发生暴涨，形成新的宇宙，但是由于那个宇宙空间的精细结构常数和我们宇宙有细微的不同，那片暴涨区，很快就会被排斥到我们宇宙之外，形成一个新的小宇宙，就像是花生长出了新的头，而被激发过的磁单极子核心区，则会撕裂成一个虫洞，就像连接花生两头的通道。”

“也像是气球的吹气口！”

“是啊，就像是气球的吹气口。”

“船长，你说里面的时间跟外面是同步的吗？”

“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无法知道的。我们不能保证对面宇宙的物理法则遵从时间平移不变性，那里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谜，或许那里的时间比我们宇宙快很多，我们这边一秒钟，那边就已经过了数十亿年。进入虫洞后，我们就会和这个宇宙断开联系了，所以只能手动驾驶，人工智能帮助不了我们。”

耿娃儿的脸色却依然镇定，在狂喜的同时，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准备前进。”大副说道，“进入新宇宙。这将是改变人类命运的时刻。”

“稍等一下。”耿娃儿微微犹豫之后，说道，“我还有一番话要和全人类说。”

耿娃儿开启了全球广播频道，清了清嗓子，目视着飞船前方飘动着的虫洞，眼角缓缓浮动着晶莹的泪珠。

“地球上的同胞们。我们的‘宇宙种子’结出果实了。这是奇迹的时刻，是全人类值得永远铭记的时刻。因为这意味着，我们人类有了上帝般的力量，我们虽然还不能殖民火星，不能离开太阳系，还不能畅游我们的宇宙，可是，我们却已经能够做到撒播宇宙，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新宇宙！”

“1964年，俄罗斯天体物理学家卡尔达肖夫曾经提出了宇宙文明等级分层理论，可是如今，我们人类直接跨过了几个文明阶段，从不到一级文明的水平，直接跨越到了神级文明的层次。现实，有时候，甚至超出科幻作家们的想象力边界。”

“能够通过我的手让人类见证这一天，我要感谢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爸。”

“我爸爸是个户内农作物研究员，也就是种地的。我的爷爷也是种地的，我的太爷爷也是，太太爷爷也是……我的家族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种地，似乎是一种命运，我家族每一代人，都在试图逃脱着种地的命运，他们想搞研究，想做计算机，想做高能物理……可是无形之中，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又把我们一代代引回到了这条路上。小时时，我爸爸对我说，长大了，要有出息，千万不要学他去种地。所以我努力学习，进了空军，希望长大后能够远离大地，飞向天空，遵从我爸爸的心愿。可是没想到，歪打正着，我最终还是成了一个种地的，只不过，这一次，我播撒的，是‘宇宙种子’。我要感谢我爸爸，最终，他没有阻止我走上这一条路。让我有幸为全人类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谢谢你，爸。”

“爸，儿子走了。”

“也许，这就是我们家族的命吧。爸，我相信，命运，是一种比宇宙更伟大的存在。”

说到此处，耿娃儿的眼角也是一片通红，他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然后攥紧了拳头，带着一丝颤音，高声发令道：

“神农号，前进十！”

“前进十！”

驾驶室内，群情激亢。

神农号的引擎全功率开启，船身全速前进，仿佛一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猛虎，带着全人类的执念，带着亲人们的挂念，向着前方的新宇宙，猛冲而去！

超宇宙时代……就此开启！

三

超宇宙时代的到来之神速迅猛，超出了人类世界中最伟大的科幻作家的想象。

仅仅不到十年，一幅浩荡磅礴的盛大神级文明历史就这般展开了其恢弘壮丽的画卷。

通过对超重磁单极子的激发来进行“宇宙播种”，人类文明的科技也实现了伟大“跃迁式发展”。人类，居然在不过几年的时间内，就从连太阳系都离不开的低级文明，向着不可思议的文明科技树顶点极速进军。

“只有寒武纪的生物大爆发才能和如今的科技大爆炸相媲美。”这个时代最著名的科学执政官如此评价说。“这是奇迹时代。”

是的，这是奇迹时代。

随着“小宇宙”制造技术的发展，各种新奇的技术正在以超出过去人类想象的速度浮现而出：

首先诞生的，是无限能源技术。

高能物理学家们意识到，当同时对两个“宇宙种子”进行激发时，两个靠得很近的“宇宙种子”暴涨形成的“宇宙泡”泡壁互相之间会剧烈挤压，在这个剧烈挤压的过程中，“宇宙泡”泡壁交界处会出现剧烈的量子涨落，这个过程会释放大量的辐射，同时诞生更多新的“宇宙种子”，这些全新的“宇宙种子”，是霍金所预言的宇宙之间的“高密度量子真空背景”受到挤压后，凝结出的高能“背景碎片”，这也同时解释了最初的“宇宙种子”的诞生。

人工制造“宇宙种子”的技术，就这般得以实现和推广。

通过制造“宇宙种子”，人类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宇宙和宇宙之间的“高密度量子真空背景”之中获得取之不尽的能源。

在无限能源科技之后诞生的，则是时间机器。在小宇宙的制造过程中，物理学家们发现，由于“宇宙种子”本身存在着能级的差异，其暴涨后所形成的全新的“小宇宙”的空间尺度因子也并不相同，有些小宇宙的体积，甚至只有地球大小，其宇宙空间从暴涨到反弹收缩的周期也很短。而如果人类制造两个只有地球大小的“宇宙卵”，并且将这两个“宇宙卵”的出口相互连通，形成类似于太极阴阳鱼的首尾相接结构，就会产生非常奇妙的物理现象：当处于某个A号“宇宙卵”之中的旅行者向左出口走，沿着A“宇宙卵”的左出口进发进入到B“宇宙卵”之中，然后再通过B“宇宙卵”的出口从右侧走回到A“宇宙卵”之中，就相当于绕了两个“宇宙卵”一圈，而当两个“宇宙卵”的空间一起以每小时2公里的速度收缩反弹时，出口就相当于每小时2公里的速度向“宇宙卵”内的人靠拢，如果“宇宙卵”内的旅行者穿过左出口，从收缩的出口返回，“宇宙卵”中的旅行者的速度就会增加每小时2公里，如此一来，这个旅行者移动速度就可以到达每小时4公里，而这样的速度会随着环绕“宇宙卵”的旅行次数增加而增长，在一次次的环绕旅行后，旅行者的速度可以增加到每小时6、8、10……公里，直至达到超过光速的速度。当而旅行者在“宇宙卵”中的速度超越光速，在时间轴上，旅行者将实现时间上的倒退旅行，回到从前，从而实现访问时空中的任何一点。理论物理学家评价说：“这就是一个人造的米什内尔空间。”

时间机器的发明，自然而然也就伴随了超限计算能力的“封闭类时曲线”计算机的诞生，这种被人类名为“天启机”的神奇计算机利用了大自然维护因果连续性的天然机制，这种计算机可以利用封闭类时曲线进行时间旅行，将满足特定运算需求结构的未来信息输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刻，将解出的答案输出。对于在小宇宙之外的人来说，小宇宙之内的计算机仿佛只花费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解决了普通计算机需要上千万年才能计算出的答案。而更强的计算能力，则是开启了更多的超级技术的迭代，人类文明的科技水平，仿佛宇宙暴涨一般在疯狂地提升着，仿佛看不到终点……

一个又一个的大大小小的子宇宙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浮现，点缀在浩瀚无垠的量子涨落背景之海上，仿佛一座又一座美丽的“宇宙岛”，这些“宇宙岛”宛若夜空中璀璨闪耀的星河一般铺散开来，有的入珍珠项链一般串联衔接，有序排列，结构精致；有的则无序散开，飘荡起伏，随波逐流，仿佛棋盘上散乱的棋子。而一艘又一艘的人类远征船，则在一个又一个的崭新宇宙之间穿梭巡逻，搜寻资源，寻找新宇宙文明的踪迹，同时撒播新宇宙的种子，仿佛君临无数宇宙文明的神界统治者……

超宇宙时代开启第十六年。

2168号种子宇宙中，一颗被白茫茫的大气环绕的蔚蓝星球的某个不起眼的小山村中，一片连绵的幽绿色丘陵起伏峦动，绿色的丘陵尽头，是一片金黄色的稻田。

孬娃儿坐在村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教科书，嘴里念念有词，被汗水打湿的褐黄色皮肤上沾着些许泥斑。

他抬起头，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看向了远处正在稻田里苦作的老爹，眼中生出了一丝不忍。

孬娃儿放下了手中的课本，拿起了地上的镰刀，向着稻田的方向走去。

可是，当他用手中的镰刀割下了第一穗稻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拍落了他手中的镰刀。

孬娃儿抬起头，看见了老爹那严肃而写满了呵责的脸。

孬娃儿老爹怒道：

“我跟你说多少遍了：人要有追求，种地，是永远没有前途的！”

天空尽头，云层深处，一艘长达数百米的巨大太空飞船，悄然滑过，稍一现形，又很快隐没在浓云深处，仿佛一条沉入海中的黑鲸。

黑鲸的侧腹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神农号。

神农号内，耿娃儿背靠着驾驶座，长长吁了口气。

“船长，怎么了？”驾驶座内，大副问道。“是不是航拍到的乡村画卷，让您想起了什么？”

“是啊，想起了我小的时候。”耿娃儿感慨一笑，道：
“在我小的时候，我爸对我说，长大后，绝对不要去种地，不要走我们家族祖祖辈辈走过的老路。那时候，我迷茫地问过自己：我长大后，该去做什么？是发明机器猫的时光机，穿越到各个时代去旅游？还是建造人造太阳，解决能源问题？亦或者是当个计算机硬件工程师，建造更强大的计算机？”

“最后，我没有听我爸爸的话，还是选择了去种地，可是……我却实现了我小时候幻想过的所有的梦。”

耿娃儿的眼中，闪烁着晶润的泪光。

“看到刚才的航拍画面，让我想到了我爸小的时候。也许，每一个文明，都注定会经历这一个阶段吧。耗子，在离开前，发射一些‘宇宙种子’，作为给这个文明的馈赠吧。我想，这个文明，已经处在了科技爆炸的前夜。”

“可是，这个文明科技发展后，是否会对我们发动战争呢？”

“文明的战争源于资源、空间与时间有限情况下的资源争夺，如果一切都是无限的，所有宇宙都将不会再有战争。”

“……我明白了，船长。”

大副憨厚地点点头，微笑着转动了“宇宙种子”的发射旋钮。

伴随着一连串复杂的运作指令，神农号飞船的“宇宙种子”喷射管口向外打开，一枚又一枚的宇宙种子喷薄而出，洋洋洒洒，轻柔慵缓，仿佛乘着山风飘荡的蒲公英，飘散向了下方绵延无尽的古老土地。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这个2168号文明所在的星球上的观察员也将观测到“宇宙种子”，开启他们的科技新革命。来自这个文明的一艘又一艘播种飞船，也将继承着地球文明的文明播种使命，一起游荡下去，以撒播者的身份，将希望的光芒照亮又一个又一个全新的宇宙。或许在某一天，该文明的飞船，会和地球文明相遇。

几分钟后，“神农号”驶出了美丽的星球，悄无声息地向着无垠的太空深处飘荡而去。

耿娃儿无法断言，种子飞船的最后一站，会是何方，但他的心中，却深存着一个终点。

是宇宙的尽头？

是岁月的尽头？

不，那是梦想的尽头。

“愿文明的种子，在所有的宇宙之中生根发芽。”

【完】

注解：

1.磁单极子：磁单极子是理论物理学弦理论和高能粒子物理中指一些仅带有N极或S极单一磁极的磁性物质。斯坦福大学的科学家安得列·林德在认为，整个宇宙存在于暴涨产生的单个磁单极子内部。很多大统一理论暗示我们的宇宙中存在大量磁单极子，但我们从未找到过它们。

2.米什内尔空间：是马里兰大学查尔斯•米什内尔发现的一种简化的理想宇宙。该假设空间界限以一定速度收缩以作为时空穿梭的条件。假定这个“卧室宇宙”的墙以每小时两公里的速度收缩，其中的旅行者穿过左墙，从右墙返回，速度就附加了每小时两公里。在N次环绕“宇宙”之后，旅行者的速度便达到了光速。霍金认为该理想空间可以实现时间旅行。